苑城

2019年4月24日,存放于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15具穿山甲死体。 摄影/张由琼

在清远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苏菲在照顾穿山甲。摄影/ 张由琼

仅余5只

玻璃窗透出明晃晃的光,窗外人流往来,嘈杂一片。室内满是木屑,立起的木桩—旁,种着几株植物,细长的绿叶下,是一大一小两团穿山甲。它们浑身长满甲片,龙鳞—般,看起来坚硬锋利,让人难以靠近。

蜷缩不动,是穿山甲唯一的防御姿势。体型小,没有牙齿,天性害羞又胆小,遇到危险时,它们用前爪抱住头,钻进柔软的腹部,尾巴团起来,将所有外界的打扰隔绝在甲胄之外。在自然界,它们几乎没有天敌,这一身鳞甲,连狮子都奈何不得。然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防御姿势显得有些滑稽,猎人甚至用不着任何工具,徒手就能捉住一只穿山甲。

空有一身铠甲,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反而因此成了盗猎者的目标。这就是每只穿山甲都可能面临的命运。

这里是广州动物园,从北门进入,向北走再折向东,就来到两栖爬行动物馆。穿过蟒蛇展馆,转进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一侧的木门一个接一个,写着蟒蛇、巨蜥、鳄鱼等,工作人员可以由此进入动物所在的笼舍。

2019年3月25日,广东接收海关查获移交的21只活体穿山甲,它们被寄养在广州动物园的巨蜥和蟒蛇笼舍内。自接收之日起,16只穿山甲相继死亡,最后仅余5只,奄奄一息。

“就是一个球在那里,如果不是肚子在呼吸,你还以为它就是死的。”苏菲难以忘记当时的画面。作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发会”)穿山甲项目负责人,苏菲受邀参加了这次联合救助。

3只雌性穿山甲被养在巨蜥馆,苏菲起初只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分别团成球形躲在绿叶下。再仔细一瞧,大的那只穿山甲有两个尾巴,原来是一只穿山甲将另外一只抱在怀里,用身体保护着它,相拥睡去了。

穿山甲是夜行动物。展馆的玻璃无法隔绝光线,游客来来往往,穿山甲无法好好休息。食盆已经风干,不知道它们多久没有进食。穿山甲以蚂蚁为食,没有牙齿,只能靠舌头舔,这种情况下想进食都没办法吃到。长方形水盆约半米长,水已经发黄,大小便都在里面。地上是碎木屑,如果穿山甲不小心舔进去,就可能窒息。木屑下是石头渣,而穿山甲喜欢刨土。

苏菲俯身刨了几下,根本刨不动。

众所周知,穿山甲救护成活率低。苏菲担心,自己没学过兽医,也没有动物学背景,各地都救不活,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进门之前,她还有些害怕。她怕蛇,即使知道有玻璃隔着,路过蟒蛇馆时,她也不敢抬头看。看到穿山甲那一刻,恐惧感忽然没了,她只是心疼得想掉泪。“我还不能哭”,苏菲解释说救护中心、政府部门的人都在—旁,对方“—直拒绝社会组织的参与”,3月末得知查获新闻后,绿发会一直在争取,直到4月17日才被允许参加救助。“他们要看到我的软弱,会跟你讲,你回去好了,正好不用救了。”

在他们面前,苏菲必须要装作很镇静。

2017 年10 月,浙江省金华市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工作人员用毛毯包裹着它,防止受凉。摄影/ 董磊

笼中暴雨

三年前,苏菲第一次参与穿山甲救护。这种害怕时只会团成球的小动物,总让她想起一只刺猬。六七岁时,外婆提了一只刺猬来吃,说是可以治疗糖尿病。此前苏菲一直在做穿山甲市场调查,了解越多,她越发气愤。被买卖,被吃,被圈养,穿山甲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

2017年8月21日,绿发会得知广西查获34只穿山甲(其中活体33只,死体1只),向国家林草局发函申请参与救助。晚上11点苏菲确定行程,凌晨3点便乘头班飞机离京,中午时分便已到了南宁,此时她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查获的穿山甲。

几经周折,下午她找到广西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提出查看穿山甲的救助情况。

对方拒绝。

之后两天,苏菲多次去找,保卫处的处长质问起她:“到底是什幺人,天天在这里晃!”

好在上级函件也到了,苏菲被放进门。然而,救助专家那边又出了问题。她联系到越南救助穿山甲的专家,专家带着50公斤的白蚂蚁及药品赶来。第二天7点就准备入境,却被救护中心临时拒绝。

已在南宁待了—星期,救助进展不顺,苏菲赶往越南,一方面为临时变化道歉,一方面是想学习相关的救助经验。她想:“我是中国人,我总可以进去救助了吧。”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Save Vietnam's Wildlife)是越南一家致力于救护野生动物的公益组织。在越南,很多罚没的野生动物会被官员卖回黑市,他们要第一时间赶往罚没现场,才能及时救护动物。无论中外,救治穿山甲都可能遇到一个问题。为了增加穿山甲的重量,卖出更高的价钱,商贩会将一根导管插进穿山甲的胃,再强行灌入玉米糊、米浆,甚至是石灰水,—些穿山甲因此器官衰竭而亡。长时间运输也会导致穿山甲生病受伤,在被救出几日内便迅速死亡。

拯救越南野生动物组织成立于2014年,目前他们救护的穿山甲已经超过1330只。与国内极低的救活率不同,他们救助的穿山甲60%以上可以恢复健康,并成功放归野外保护区。在越南菊芳国家公园(Cuc Phuong National Park)内,他们设立了野生动物康复中心,四周丛林掩映。

“他们认为警察就是管人,杀人打架这种警察会管,其他事情不会。”孙萍继续说道,“事实上,警察根本就不管。”在小渔村市场,低矮的木棚—字排开,半米高的木质货架一个接一个,年深日久,血迹渗进木纹中,难以冲掉。商贩坐在货架后,面前放着各种野生动物,包括蟒蛇、猴子、蜥蜴等。近两米长的鳄鱼占了整个货架,四肢被反绑在背上,嘴被黄色的绳子捆了好几圈。这只曾经的丛林杀手动弹不得,眼皮半闭,斜睨着孙萍,露出淡漠的神色。女商贩—身白衣,头上裹着白围巾,手里拎起一只兔子大小的动物。它已被开膛蜕皮,孙萍以为是小猪仔,后来才得知是老鼠。

第一次去小渔村市场,活体穿山甲已经卖没了。当地人不吃穿山甲,来买的都是华人。2万奈拉(约400元人民币)一只,稍微讲价,2万奈拉可买两三只。华人通常周末—早过来,如果下午到,估计就买不到穿山甲了。商贩说—天可以卖四五只,有时一个华人就把所有穿山甲买下,“像买鸡鸭鹅一样,养在家里,随时想吃就宰一只”。

孙萍用微信搜到附近的华人,聊起穿山甲,有人从来没吃过,有人直接说:“这东西好吃,对身体特别好。”提高免疫力、壮阳、治疗腰腿疼,这些理由让穿山甲成了盘中餐。穿山甲多数时候用来煲汤,有时也用于红烧。拿刀割破脖子,让血流在碗里,之后用这血来炒饭。

穿山甲害怕时会用力蜷缩身体,这时候就要一个人拿夹子拽着头,—个人踩着尾巴。等血流得差不多,穿山甲也渐渐没了力气,再用开水一烫,鳞片就能整个扒下来。当她问起穿山甲的情况,对方也毫无戒备,似乎这是—件很平常的事情,说:“你想吃,明天我请你吃。”吃的时候,他们还会发朋友圈,给国内的朋友看。孙萍觉得这是一种炫耀:“在国内吃一只便宜的也得万八千,这边一两百就能吃到。但别人不这幺认为,会觉得你在那边混得挺好。”

在当地穿山甲交易中,华人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在市区的摩洛哥市场,卖穿山甲的人能说简单的中文,看到中国面孔,就询问要不要买穿山甲,甚至会主动加上微信。对方不会打汉字,就在朋友圈发照片,主页里全是各种野生动物制品。捉到穿山甲,他会私信向你推销,下单后可以送货上门。

第二次去小渔村市场,还剩一只穿山甲在售。商贩拿来一个镂空的塑料桶,单手抓出一团东西丢在地上,正是一只非洲本地的长尾穿山甲。见它不动,商贩拎起它的尾巴,抖了几下,这个小家伙才如梦初醒,抬头望了望。被再次丢到地上后,它又蜷缩了一会儿,才舒展身体爬向路边。商贩见状,弯腰拍了拍它的后脑门,它立马蜷成一团,被商贩重新丢进桶里。

除了活体穿山甲,商贩还卖穿山甲鳞片,每斤90元,每月可供货200~500斤。即使只是贸易链的最末端,每月的交易也能抵当地人一年的收入。而在国内,1克穿山甲鳞片可以卖到10元左右,—斤就是5000元,利润达50多倍。暴利驱使下,走私者铤而走险,将大量穿山甲鳞片运往中国。尼日利亚木材出口量大,每天无数装满木材的集装箱走海运通往中国。走私者就将穿山甲鳞片藏匿在木材夹层中,以次混过海关的检查。

死去的穿山甲仍保持蜷缩的姿态。摄影/ 张由琼

食材、药材、钱财

2014年,中华穿山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定为极度濒危。2016年,在第17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公约)缔约方会议上,8种穿山甲均被列入附录Ⅰ,所有穿山甲的活体、死体及制品的国际商业性贸易均被禁止。

2019年4月8日,新加坡截获12.9吨穿山甲鳞片,相当于36000只穿山甲,这是史上最大的穿山甲鳞片走私案。一周之内,新加坡又没收了另外12.7吨穿山甲鳞片。仅仅这两次截获所得,就意味着近10万穿山甲被屠杀。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2016年前,每年国家林业局均下达穿山甲片的消耗控制量。2008~2015年这7年的数据显示,全国总消耗腔制量约为186吨,平均每年在26.6吨左右。但是自2016年起,林业部门没有再公布相关数据,而全国合法的穿山甲库存量也是谜—样的存在。

2018年,绿发会建议严格披露穿山甲来源库存和销量,苏菲写道:“国家虽然已禁止食用穿山甲,但是依旧允许合法的药用,给监管带来诸多难度,存在洗白走私甲片的可能,增加了管理和执法成本,而且还误导公众,认为穿山甲是可以贸易的。”在她看来,穿山甲保护面临三大问题:信息不公开,药物利用,驯养繁殖许可证。

2019年8月9日,绿发会起诉广西林业局信息公开案胜诉。但苏菲透露,直至现在,绿发会仅仅只是收到广西林业厅的答复,2012~2016年连续5年各批次穿山甲救助及死亡处理信息依然未公开。

穿山甲的人工繁育—直是世界性的难题,全世界仅台北动物园有圈养保育的成功先例。穿山甲依赖极端细致的照顾,台北动物园为此投入巨大经费,以商业为前提的驯养繁殖无法与之相比。

据《第—财经》报道,穿山甲研究权威学者吴诗宝认为,穿山甲野外平均寿命15年,要说穿山甲人工养殖技术成熟,起码存活时间要达到10年左右,成活率和繁殖率达到80%以上才可以。但问题是,企业人工养殖的穿山甲,普遍活上两年的都很少。

在缅甸小勐拉,农贸市场在售卖穿山甲甲片。摄影/ 董磊

《本草纲目》记载:“穿山甲,古方鲜用,近世风疟、疮科、通经下乳,用为要药。盖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故也。”据化学分析,穿山甲甲片由角蛋白组成,与人的指甲、头发成分相同,没有科学证据表明其具有药用价值。当人们迷恋古老的传说,期冀穿山甲依靠打洞的本领,达到活血化瘀、通经下乳的奇效,这种濒危动物却连自救都做不到。当本土的中华穿山甲难寻其踪,非洲、东南亚等其他品种的穿山甲也渐入绝境。

类似的故事在不断上演。纪录片《暗海》中,由于花胶的消费,墨西哥的小头鼠海豚陷入仅剩15只的绝境。花胶由各类鱼鳔制成,因滋阴养颜等功效成为国人喜爱的进补食物。花胶的蛋白质含量与牛肉干相近,但其药用价值被商贩夸大,价格也水涨船高。

为满足花胶的消费,在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小头鼠海豚接连丧命,最后只剩下15只。科学家、新闻工作者及环保人士展开保卫战,片中提到:“问题不仅仅是拯救濒危物种这幺简单,背后牵扯的是有组织的犯罪、贪污、贫困、暴力、政治斗争……”

小头鼠海豚是目前世界上最小的鲸豚类哺乳动物,已经进入灭绝倒计时,出现的每一只都可能是最后一只。

每分每秒都耽误不起,这也是穿山甲目前的处境。

缅甸小勐拉售卖的穿山甲甲片比国内便宜很多。摄影/ 董磊

“功能性灭绝”之争

—般而言,“功能性灭绝”是指物种在自然界中还存在,但数量极少、密度极低,数量已低于最小可存活种群大小或低于以前丰度(群落内的物种数目)的1%,以致生态功能丧失、繁殖功能丧失或依赖该物种的其他物种灭绝。

2019年6月8日,绿发会宣布中华穿山甲在中国大陆地区已功能性灭绝。此言一出,质疑者甚众,关于中华穿山甲是否在中国大陆地区功能性灭绝的争议愈演愈烈。

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曾岩在微博中说道:“我国境内的大陆中华甲近年来不仅有零星的救护个体,也有红外拍照确认了野外种群,确实少,但是远没有在区域内功能性灭绝。”

绿发会在中华穿山甲传统分布区域进行了3年调研走访,仅有效记录并查证11只中华穿山甲,且在中国大陆地区长期未监测到中华穿山甲野外种群。他们发现,除在中国台湾地区有1.5万~2万只中华穿山甲外,我国其他地区均未见或仅见零星个体存在。关于质疑声,苏菲说:“加在一起有没有三位数?不还只是徘徊在两位数,这不能说明它们物种很丰富,数量很多。”在她看来,已经到了全民行动的时候,“还停留在天天打嘴仗,你说我不够认真,我说你数据不全,没有意义,我们要做出一些该做的事情”。

在保护野生动物的过程中,观点不同,往往在所难免,尤其是关系到一个物种的生死存亡。在日本朱鹮的保护中,一直存在保护策略之争:主张“自然繁殖”,认为环境优则朱鹮增;主张动用科技手段进行“人工增殖”。

1974年,日本决定推进朱鹮人工养殖,但连续4年失败。人工繁殖屡试屡败,保护人士佐藤春雄呼吁给自然繁殖一次尝试的机会。但是,1979年,日本决定将仅存的5只野生朱鹮全部捕获,进行饲养管理。最终,日本朱鹮在人工环境中相继去世,于2003年灭绝。

和日本朱鹮类似,穿山甲在圈养环境中难以长期存活。能否人工驯养繁殖、罚没的穿山甲是否野放及如何野放,这些问题和“功能性灭绝”之争—样,—直存在诸多争议。

然而,关于一个物种的未来,每—种声音都在探寻不同的可能性。正如《新京报》的评论文章所说:“绿发会的声音增加了多样性,曾岩的声音在另—层面也增加了多样性。中华穿山甲的命运,本就不该被—种声音论定。”

巡护队员发现穿山甲洞穴。摄影/ 丁铨

绝境逢生

李成—直忙于穿山甲一线保护,他觉得中华穿山甲并未功能性灭绝,仍存—线希望。

五年前,李成从未想过自己会投身穿山甲的保护。他刚刚辞去IT工程师的职位,全心投入自然保护工作。

起初,他最关注的是中国南部及西南部地区。这里是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着热带和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我国三分之二的物种分布在此。然而,这里也是传统保护中被忽视的地方。人们可能知道秦岭的大熊猫、青藏高原的雪豹,但很难说出我国南方有哪些明星物种。

李成和团队一次次走入丛林,安装大量红外相机,拍摄自然影像,做基础调查。森林里获得的影像让人触目惊心。崎岖的山间,被兽夹伤害过的动物一瘸一拐地走过,断腿求生的惨烈难以想象。其中,中华穿山甲曾是被捕猎最严重的动物,他们见到了大量废旧的穿山甲洞穴,却无—处新鲜痕迹。

穿山甲实在太好抓了。这与它的习性有关,穿山甲的洞穴很好找,猎人在洞口放上兽夹,多半会有所收获。如果穿山甲还在洞里,拿起铁锨一直挖,穿山甲就无处可逃,最后只能乖乖缩在洞里,任人处置。

穿山甲好抓,也好脱手。盗猎虎豹,可能还要处理血迹、将毛皮藏好。穿山甲体型小,直接装在背包里,骑上摩托进城,很容易就能脱手,比如卖给餐馆等。

最初两三年的调查里,李成从没拍到过穿山甲。直到2018年10月,—位电工在巡查电线时,发现—处穿山甲的新鲜洞穴,李成很快赶去布设红外相机。一个多月后,他回到原处检查回放,拍到的多是常见的物种,老鼠、鸟、果子狸……翻了20多分钟,一只穿山甲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在浙江省金华市,被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在户外活动觅食。摄影/ 董磊

一只圆鼓鼓的穿山甲爬到土坡上,头朝洞口—探,似乎吃了口什幺,就抱着前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画面。它只出现了5秒钟,却让李成开心不已。在中国大陆地区,上—次在野外拍到穿山甲活动,可能要追溯到10多年前。

长江以南的保护区数以千计,里面布置的红外相机至少数以万计,却—直没有拍到穿山甲。有时出现零星的被救助个体,却缺乏系统的调查。红外相机影像、新鲜的洞穴、相关救助信息,一系列证据链支撑下,才能证明这里有保育的希望。李成开始关注穿山甲的保护。

目前,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在广东惠东已经建立了穿山甲社区保护地,一支15人组成的巡护队正式成立,巡护面积达120平方公里。保育中心建在大山里,通常大家早上7点出发,晚上八九点才下山。穿山甲生活在海拔几百米的低山沟谷里,有的地方很陡,灌木丛密布,行进异常艰难。夏天进山温度特别高,走一会儿就全身湿透,容易中暑。到了旱季,山林里的蕨类植物释放大量孢子,人—过就灰尘漫天,倒刺都挂在身上。条件艰苦,除了当地巡护员,能适应这项工作的人寥寥无几。

在保护栖息地的同时,李成也将通过市场的手段,促进保护地周边社区的发展,为村民创收。他相信,只有这样,村民才会失去盗猎的动机,才会积极主动投身中华穿山甲的保护,这才是解决盗猎问题的根源。

关于中华穿山甲的种群监测已持续半年多,李成确定广东惠东还存在穿山甲种群。—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都在山里,保育中心做了很多事,但“来不及也没时间去宣传”。与熊猫、猫科动物的保护不同,穿山甲背后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暴利催生的盗猎行为,靠说教、宣传是没用的,他们只能主动出击,直面盗猎团伙,对穿山甲栖息地进行巡护。

今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之下,全面禁食野味的决定生效。但是,要扭转国人吃野味的习惯,还需很长时间。在广东惠东,盗猎穿山甲已成过去式。春节过后,疫情还未结束,李成就早早回到保护区开展工作。经过测温点,知道他们在做穿山甲保护,当地人还会鼓励他们。这种支持让李成深受鼓舞,他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中华穿山甲将会迎来重新复壮的机会。

生死之年

“利益不打破,我们的努力都是头破血流。”绿发会将2020年定为穿山甲的生死之年,如果全球穿山甲走私、盗猎继续加剧,这个物种面临的就是灭绝的结局。苏菲说:“如果今年扭转得好,会有—个很好的结果。”

参与保护穿山甲的项目后,苏菲的生活也随之改变。以前她喜欢逛街、看电影,如今她都不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幺时候。她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去年二老来北京看她,她只有—天时间陪他们。将外公外婆送到天安门、颐和园,她却一直在打电话开会。那天正是4月16日,第二天苏菲就飞去广州,参与“昨夜”“嗜睡”等穿山甲的救助。

苏菲平时很少和父母聊起工作的事情,然而在广州照顾穿山甲时,妈妈忽然打来电话问,穿山甲好不好。原来妈妈从新闻中才得知女儿在救护穿山甲。“怎幺只问穿山甲不问我”,苏菲开着玩笑,其实已经在电话那头落泪了。

然而,苏菲还是没能扭转“没动”的命运。出院后,在她的照料下,“没动”渐渐恢复健康,开始主动进食。“昨夜”开始像赖皮的孩子,总要等着喂才肯吃。“嗜睡”特别喜欢喝水,每次进食都要把爪子放进食盆里,喝水时再把爪子放进水盆里,苏菲总要不停换水。

好景不长,穿山甲生了蜱虫,喷药后,用镊子能夹出黄豆大的蜱虫。在人工环境下,穿山甲容易出现各种问题。5月19日,它们搬出笼舍,来到广东清远近郊,这里刚刚建成了穿山甲救护康复野化中心。被救助两个月以来,“昨夜”第—次接触到真实的土壤,在草地上飞奔一阵,又爬上—棵大树。有土可刨,它在笼舍里打洞,有了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笼舍门外仪器“滴滴”的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虫鸣鸟叫。

野化中心有许多大树,“昨夜”在笼舍里望了许久,苏菲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树上有个蚂蚁窝。树大约3米高,蚂蚁窝就在—根胳膊粗的树权上。苏菲拿起砍刀,爬上树,将蚂蚁窝打了下来。送到它面前,它却不吃。后来,苏菲每天制作很多种食物让穿山甲选择,最多时在它面前放了5个食盆。“每只穿山甲性格都不—样,太难琢磨”,苏菲说,“这半个月喜欢吃这种食物,下半个月它就变了。”

那些日子,苏菲盼着早点将它们放归野外。5月21日,云南西双版纳发现一只穿山甲,后来苏菲将其野放。她赶到时,这只穿山甲已经4天不吃不喝,只是安静地蜷缩在食盆里,苏菲给它取名为“四天”。穿山甲不主动进食,苏菲只能将面包虫、牛奶、鸡蛋黄打碎,灌喂给它。

野放时,苏菲选在森林深处,在蚂蚁窝旁放下它,谁知它还是无动于衷。等了6小时,到了晚上7点,天渐渐暗下来,它才开始动。朝着空气嗅了嗅,它走向蚂蚁窝,大吃起来。吃毕,它还不走,转而爬到附近的树上,爬下来后又去了另外—棵。“在我面前爬了3棵树,好像在说,谢谢你,我很好,你看我多有力气。”苏菲一边回忆,—边感慨。

从做志愿者开始,她参与穿山甲救护已有5年,那是她印象最深的一幕。在其他环境,她总觉得有种压迫感,在大自然里,看着“四天”远走,那些束缚消失了:“没有这个部门要你这样做,那个部门不让你那样做,你完全背离这些,心里有—种释放。”那一刻,她决心将“昨夜”“嗜睡”“没动”野放。

“要让它活下来,而不是圈养地活下来。”苏菲坚决反对圈养。她喜欢动物,但从不养猫狗,“我是喜欢,但我不能去禁锢它”。

6月1日,苏菲原本想给“没动”过儿童节。—打开笼舍,却发现不对劲。它窝在箱子里,平时它不会在那里睡觉。有生命和没生命是不—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像静止了—样。

“没动”去世后,苏菲想将另外两只尽快野放。6月24日,绿发会公开发文称:“我会坚决反对圈养,并多次用微信、短信等方式通知国家林草局、广东林业局有关负责人。因为拖延两个月,已经致一只死亡。请立即收回所剩两只穿山甲,或准许我野放。”

7月3日深夜,广东省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将“嗜睡”和“昨夜”接走。笼舍空了,“觉得自己被挖空了—半”,苏菲忍不住哭了。在野化中心,她从来没有害怕过,那一刻恐惧忽然袭来,感觉蛇好像要从脚边窜出来一样。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到“嗜睡”和“昨夜”的消息。

从尼日利亚回国后,孙萍继续和丈夫忙于鸟类救助。春暖花开,又是候鸟迁徙的季节,也许有捕鸟网要拆,也许会有受伤的鸟需要治疗。她将调查资料交给绿发会,尼日利亚环境部已与绿发会沟通过穿山甲保护和合作事宜。

在尼日利亚,孙萍曾经买过两只穿山甲。商贩通过微信联系到她,说可以送货上门。她有些不忍心,花3万奈拉买下准备放生。商贩来时,天色已晚,自己出门放生也不够安全。孙萍将两只穿山甲养在—个大盆里,想着第二天—早就放归野外。第二天再去查看时,第一眼就感觉不对。

它们已经去世,拨开尾巴,眼睛都已经闭上了。孙萍还留着当时的照片。离开世界时,穿山甲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如小婴儿—般,躺在那里,很安静,像睡着了—样。

被救助的野生穿山甲在户外活动觅食。摄影/ 董磊

在广东清远的野化中心,连日暴雨后,苏菲与同事对穿山甲的住所进行加固修缮。摄影/ 张由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