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培
1.大理喜洲古镇的一棵古树。
2.吴琦在单向酒店。
山与海,甚至一条溪流、一棵树,重构人们对生活范围的理解。在大理喜洲,街区的概念被村头村尾替代,河东、河西是一个姓氏两个家族,遥远的想象是从这头地里到那头树下。此地甚少人打车,吴琦也顺势放弃原有的出行习惯,以最纯朴的步行方式去探索这片土地。如果说citywalk是人与城市之间的相识,那幺吴琦在村落里的行走,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接触。“走在路上,你会遇到很多人”,多打几个照面,人们就渐渐熟络起来。儿时便走路上下学的吴琦找回了在家乡生活的肌肉记忆。
乡野到底不等同于田园牧歌,和城市相比,这里有太多不便,如同砂纸般的粗糙阻力将吴琦的脾性重新打磨。当一扇门的锁坏了,而距离最近的锁匠在另一个城区时,吴琦只得在门口等待两个钟头。干等是这里的常态。连城市里寻常便利的外卖,也至少要一小时后才能送达。这当然会让人火冒三丈,难以理解,一通电话就能立刻有人响应的事,怎会令人如此无奈?在门口等锁匠来的时间里,在放弃点外卖转而一家家探访村中食肆的日子里,吴琦不知不觉地抖落了身上的“大都会习惯”。摆脱搜索引擎所提供的参考答案,吴琦在这里切身体会一砖一瓦,重筑认知,虽慢,却很坚实。
提及小地方,就无法回避大城市。大城市对小地方而言,意味着成功、优秀。而能在一线城市扎根工作,一度成为当代美好生活的写照。百川入海,由小流向大的过程中,我们的目光一直鼓励着投向更宽广的天地。小地方像火箭助推器,从不断加速的生活迭代中悄然剥落。吴琦身处其中,充满时代大潮中个人的迷茫感。他选择将人生地图的比例尺缩小,回到小地方,从自己的来处探寻当代生活的解法。
“其实我工作好多年后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长大,这件事对我来说那幺重要。它决定了我大部分的人生。”吴琦和大多数生长于小地方、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一样,经历过认为出身并不重要的阶段,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在各种场景下展开一场专业而坦然的对话,只聊现在和未来。可一旦真正开始构想设计自己的未来,他却发现人生的工具箱里,本质上能为自己所用的,是家乡和过去的成长经验。吴琦将这个过程称为“折返跑”,从小到大,从大到小,看似徒劳地往返,却在重复中理解了自己是谁。
小,相较于大而存在。小地方的概念并不能以经济、人口、面积这类客观数据作为判断。小地方,所指向的是注意力上的小、当代叙事中的小和隐喻意义的小。让我们紧张恪守的生活范式和底层逻辑,在小地方被“不要紧”和“没关系”轻轻拂去。我们被大城市驯服的感官,如同午睡后发麻僵硬的手臂,一点点地恢复了真实感知。吴琦惊喜地发现,视野之外的小地方,孕育出自由不羁的生活气息。年轻人回流并发掘出各式各样的新家园,以重启人生的浪漫勇气,开拓精神世界的荒野,于大地之上,欣然赋予自己身份全新的解读。
恰如福州。作为福建的省会,福州并非行政意义或人口密度上的小地方,但派江吻海、灵山秀水的地理空间给本地生活留下诸多可能性。距离市中心13公里外的宦溪镇北峰一带,因山中夏季凉爽成为古今避暑胜地,如今吸引了许多年轻艺术家。他们租下老房子,修葺壁垣,组建一片文化社区,于鼓岭的蓊郁中,吸引更多大城市的新鲜脚步探索至此。
长沙岳麓山亦如此。原本相对偏远的郊区地带,因城市的扩张而逐渐靠近中心又保持距离,依然以小地方的色彩形成特有的生活氛围——山脚下的书店正在办展,半山腰的乡村面包刚刚出炉,山顶的茶汤正泡得通透明亮,伴着山峰美景,人们欣然落座。
近几年,吴琦常去这样的小地方转一转,万神“办事处”泉州、瓷都景德镇、禅城佛山……选择去往这里的人们没有当年逃离北上广的毅然决然,也不沉湎于文艺乌托邦的理想,从摘下“上班族”的头衔开始,反思物欲,独立生存,甚至学起一门手艺,另择行当,不管朝九晚五,只顾日出日落。不必琢磨切换什幺身份,小地方知道你是谁。
淄博烧烤、天津跳水、许昌商超……2023年频频抢镜的城市各具鲜明的地域魅力。不论镜头是否聚焦于此,它们向来如此。四面八方的人们来到这里,渴望一同沉浸在这份宝藏快乐中。在吴琦看来,这背后与小地方所特有的吸引力本质一致: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大热点、大议题以后,人们需要一个个经得起挖掘的小地方、小乐趣。
但并非只有旅行、移居才能抵达小地方,大动干戈的态势似乎也不符合“小地方精神”。大城市里亦有小地方,小地方离我们并不遥远。定居在北京的吴琦,在这座超大城市里,同样拥有自己的小地方。
北京的东北五环外,不时有飞机低空划过,这里便是皮村。毗邻机场的地理位置,又得益于低廉的租金,一直有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生长出独属于皮村的气质。聚集在这里的务工人员成立了工友之家,设立各类兴趣小组,如摄影、电影、文学,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到这里,“皮村”持笔,在一方白纸上耕耘出广阔天地。
3.东京高圆寺街巷夜景。
4.福州宦溪镇北峰一隅。
5.漫象集《 小地方》。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不乏这样生命力顽强的小地方。广州深水村包容了美院学生的年轻想象,上海定海桥形成一群人守望相助的江湖符号。单向空间于2023年年中在日本东京迎来新店开业,来此出差的吴琦也提及一个地名——高圆寺(Koenji)。
高圆寺给人们的印象素来和住在这里的艺术家有关,于是做生意的人常常不愿择居此地,以免沾染上“穷酸气”。吴琦却觉得这样的地方颇为有趣,即使时间紧迫,也在出差间隙来到这里闲逛。奇妙的是,他在这里体会到完全不一样的平静。被主流社会规则避让的高圆寺,没有抢占注意力的压力与野心,栖居于此的人们各得其所。临走时,吴琦在一家旧货店里发现了平价而美丽的纸制面具,不敢相信这是在东京,连物价都自有小地方的秩序。
小地方之于吴琦,其实早有渊源。吴琦在主编《单读》的同时,也是播客节目《螺丝在拧紧》的主播。在这两份内容创作中,不难发现,小地方始终是一个高频词汇。吴琦坦言,这背后并非出于某种责任感,内容生产者要做的是,信任并忠于自己的敏感。
在由《单读》出品的漫象集《小地方》中,两位生长并旅居法国的中国漫画家,长期致力于主题为“回到家乡”(countryside)的画集。惊人的默契映射出一致的变化——到小地方去寻找生命的答案,不仅发生在中国,更是全球性的共同选择。
在小地方和大城市之间折返跑的吴琦,带着不同于过去的感受,在2023年年末来到迪拜,参与联合国气候大会。切实关系到人类共同体的议题重新唤醒了他对世界的全新认知。吴琦并未想清楚自己该如何处理与世界的关系、如何重新向世界介绍自己,联结全球的状态仍有延宕,但懵懂的感受已经来临,小地方埋下的伏笔、意外的收获在此刻显现。吴琦找到了自己面对世界的舒展姿态,“不再虚构自己是谁,也不再逼自己讲大家都在讲的语言,我们可以非常自信和快乐地说自己原本就想说的话”。借用小的叙事、小的地方,我们可以更完整地把握住自己。从小地方获得的笃定力量竟不知不觉地支撑我们从容地走向越来越大的世界。
小地方与大世界的遥相呼应在此刻共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