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婷

2024年2月27日,5座eVTOL(电动垂直起降)航空器盛世龙从深圳蛇口邮轮母港起飞,经过约20分钟的飞行,降落在珠海九洲港码头,完成深圳至珠海跨海跨城eVTOL航空器航线的首次演示飞行。图/新华

杨金才,低空经济行业一个热度极高的名字。

70岁的年龄,仅在2023年5月就已经飞行十几趟,几乎每天一个城市,多个地方政府都向他发出急切的邀约,想知道当地应该如何发展低空经济产业。

他把青春都献给中国安防产业,年轻时从部队转业到公安系统,退休之后却全职搞起无人机,现在是欧洲科学院院士、世界无人机大会主席、深圳市无人机行业协会会长。

作为一名低空经济行业的从业者,他时常在想,最近的热潮到底意味着什幺,只是空洞的口号,还是真正能带来实际转化的创举?

当身边的人们都在忙着招商引资,试图在无人机这个新兴领域里分一杯羹时,他在思考:我们究竟能构建一个怎样的产业链?这个产业链又能引领低空经济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低空经济的水已经沸腾到100度。”这是他对今年低空经济产业整体形势的判断。当机遇在风口降临,人才、基础设施、应用场景、政策等等,要聚力共助产业发展。

最火热的低空经济最缺的是什幺?以下是《财经》与杨金才的对话。

杨金才。图/受访者提供

运营商的潜力可能大于制造商

《财经》:发展低空经济,为什幺选择在这个时间点?

杨金才:时代浪潮之下,传统行业的兴衰变迁已经成为常态。2005年时,房地产行业让王健林等企业家风头尽显,而到2010年左右,互联网行业的崛起又让马云等人崭露头角,引领新一轮的财富浪潮。

现在的情况又发生变化,生物制造、商业航天和低空经济,被视为当前最具潜力的新质生产力。这些领域在以前几乎没有人涉足,因此蕴含着巨大的市场价值。

相比生物制造和商业航天,低空经济离普通人更近。商业航天的商业道路,需要长时间的技术积累和市场培育。之前有发射基地规划,让普通人也能体验太空遨游,但这至少需要10年甚至15年的时间才能实现。而低空经济无疑是近在眼前的。

《财经》:低空经济的产业环节里包含制造、运营、维修、管理等几方面,如果从商业投资的角度来看,什幺环节会更有机会去做投资?

杨金才:低空经济作为一个新的概念,展现在大众面前的只是其中一环,而投资机构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目前单是在物流配送领域中,亿航、美团、顺丰等企业创造的经济价值和社会效益,给投资机构与大众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从我个人角度来看,如果单纯从研发和制造的环节去涉足,投入的成本其实是非常高的,需要考虑技术、原料、设计等一系列因素。

我更认为运营方面具有投资潜力,作为服务商,我可以购买其他公司的产品或服务,更加灵活地根据市场需求调整自己的运营策略。

目前的行业现状来看,很多公司都是既做制造商又做运营商。这是因为前期的运营成本非常大,它们必须自己承担责任。随着行业的不断发展,未来会有更多的第三方运营商介入。

中国电动载人飞行技术需要从先进走到领先

《财经》:“飞行汽车是一个大号的无人机”,这可能是很多人对它的一个理解。从技术难度上,它到底有多难?

杨金才:对于飞行汽车的理解,很多人可能首先会想到一辆汽车上面挂载着四个旋翼,使其具备飞行能力。这种直观的想法确实普遍,但实属误读。

实际上,飞行汽车的实现远比这复杂。制造商们不仅仅是在制造一个可以飞行的汽车,更在探索旋翼与方向盘的耦合技术,使得方向盘的转动能够直接控制旋翼的方向,从而实现飞行汽车的转向。

从专业角度来看,飞行汽车并不是简单地将旋翼和汽车结合起来的产物。它更像是一个集成了多种复杂技术的系统,需要经历各种测试、验证和检测,以确保其载人的安全性。

这还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如何平衡技术与成本的问题。制造商们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降低飞行汽车的成本,使其具有经济效益。

《财经》:目前eVTOL存在多种技术流派或技术路线,哪种技术路线更能确保多旋翼飞行器的安全性?

杨金才:目前有一项普遍的理解是多旋翼飞行器由于旋翼数量多而更安全,这是因为即使一个旋翼失灵,其他旋翼仍然可以保持飞行器正常飞行。例如,小鹏汇天旅航者X2拥有四个旋翼,经过测试检验,当一个旋翼失效时,其他三个旋翼依然保证稳定飞行。

此外,多旋翼飞行器普遍强调安全冗余,亿航EH 216-S这一型号的eVTOL,则会采用两个备用飞控系统来确保安全。但是所谓的技术挑战不仅是实现安全,更重要的是实现极致的安全。这是设计多旋翼飞行器时遇到的最难点,比如还有电池续航、取证试航的挑战。

《财经》:与国外相比,在eVTOL研发领域,中国算是比较领先的国家吗?

杨金才:属于比较先进,但不是第一梯队领先。

在市场方面,美国在无人机和通航领域的应用发达,私人直升机在美国很普遍。但我们在设计能力上与美国不相上下,甚至在某些方面达到了相近的水平。

中国的优势主要在制造方面。相比美国无人机的生产成本高,中国能够找到许多更有性价比的配件,从而降低生产成本,这使得在量产能力上表现优越。

人才缺口至少100万

《财经》:低空经济的产业发展还处于比较早期,有很多问题亟待突破,您认为最核心的是什幺?

杨金才:首先,行业缺乏一套统一的国家标准。在无人机领域,无论是无人机的尺寸、材质,还是其内部装载的物件,都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缺乏统一标准意味着安全隐患的不确定性增加。

其次,应用场景的多样化上,还面临着一些共性的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空域政策和审批流程的繁琐。

另外,低空经济还面临着一些基础设施建设上的挑战。无论是物流还是载人,都需要一个合适的起降平台,这是安全、高效进行作业的基础。

但问题是,这些平台的选址和建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比如为实现无人机的自动化运行,我们需要考虑机场和机柜等设施的建设,这些设施的建设需要土地和资金的支持,也需要相关部门的批准和监管。

《财经》:人才的培养也是一个重要问题。低空经济作为新兴产业,过往人才积累不多,但为了安全运营,一般一个工业级无人机需要配两个飞手,对人才的要求很高。飞手是怎幺培养的?

杨金才:目前这一领域主要以公司为主体,进行培训和认证,不同类型的无人机对飞手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有些无人机是需要人为驾驶的,就需要相应的驾驶证书。而有些无人机仅需要人为监控的,比如亿航、小鹏,对于飞手的要求就不那幺严格。

无人机作为近年来新兴的技术,确实需要形成一套自己的行业标准,来指导我们如何培养合格的飞手。现在,已经有一些公司,比如沃飞长空、沃兰特,开始去制定内部的飞手培训手册,但最终的结果都需要经过民航局的统一认证。

《财经》: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看,除了企业自发进行的培训和认证,行业和政府层面还可以有哪些举措?

杨金才:国内无人机行业的缺口达到惊人的100万,特别是在植保领域,可以感知到无人机的重要性。每年在农忙季节,东北地区的飞行需求高达200万次。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背后代表的是无数农民对高效、安全作业的渴望。

与这种巨大需求相对应的是培训资源的紧缺。目前,无人机培训主要集中在植保机领域,保有量已经达到30万。但仅仅依靠这些培训资源,远远不能满足整个行业的需求。特别是在东北、广西、河南、云南等农业大省,对于植保无人机的需求更是迫切。

因此我们意识到人才储备的重要性。目前,国内已经有四五百所大专院校开设了无人机应用技术专业。该专业的开设主要在于对技术研发的教育,在培训和资格认证层面却有所怠慢,因此,对该专业的人才而言,给予相应的资格认证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发展低空经济要因地制宜

《财经》:各地都在竞逐“天空之城”,您被很多城市聘为低空经济的专家或者顾问,您认为目前发展得比较前列的城市有哪些?

杨金才:首先是深圳,峰飞公司选择在这里设立落地运营中心,同时德国的Lilium也在宝安落地,这些合作都凸显深圳在低空经济领域的领先优势。这种优势不仅吸引国内企业,还吸引外资企业的纷纷进驻。

深圳能够为它们提供独特的飞行环境,比如在市中心进行低空飞行,这是非常难得的。相比之下,许多城市的低空经济发展就面临诸多限制,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相关部门对于空域的监管。

还有其他比较领先的城市如成都,以其强大的工业属性而着称,尤其是在工业无人机领域。这里有像腾盾、纵横等无人机领域知名企业,这些企业主要专注于工业无人机的研发和生产,产品主要应用于政府部门、研究机构以及一些需要高精度、高效率作业的场景。

另外,西安以其军工产业而闻名,拥有许多与军工相关的无人机企业。这些企业在出口方面也表现出色。

相比之下,东北三省在低空经济方面的基础相对平淡,但近年来也在加快步伐,如沈阳近期建立20亿元低空经济创新发展基金。

上海因其中国商飞的大飞机制造基因,会吸引无人机相关企业入驻,但从整体版图上来看以eVTOL为主,生产、制造主要分布在昆山。江浙沪一带则以“散户”为主,无人机企业较为分散。

安徽虽然在无人机产业基础方面相对较弱,但也在积极打造场景引领的发展模式,通航机是安徽无人机产业的一个主要方向。

《财经》:低空经济是当下的风口,但是这个风口可能过五年、过十年就不再是风口了,又会有新的风口顶上。在这段短暂的窗口期里,我们能做的是什幺?

杨金才:首先,民众层面。当新技术或新业态刚刚出现时,我们自己也需要一个适应和接受的过程。

当网约车刚刚兴起时,我并不清楚具体是怎幺回事,只知道打车的时候可以用优惠券来减免一些费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习惯了使用网约车,甚至产生了依赖性。同样地,当我听说低空经济和无人机物流正在快速发展时,我通过政府的补贴政策体验到无人机送快递的便捷,我才会开始思考,这种服务持续下去会怎样便利我们的生活。

其次,产业层面。无人机物流的发展其实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如地理环境、政策法规等。我们不能盲目跟风,应该结合各地的实际情况和场景去选择合适的产业方向。盲目追求低空经济的热度,而忽视自身实际情况,很可能会事倍功半。

不过补贴政策虽然能够在初期推动新业态的发展,但并非长久之计。补贴结束后,这些新业态能否继续存在,还是取决于它们是否能够真正满足我们的需求。因此从行业发展的角度,还是要深入发掘消费者的现实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