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

鳄鱼

忘不了多年前,在尼日利亚的一个集市上,那个瘦小的男孩儿,拽着一根细长的绳子。绳子的那头,拴着一尾摇头摆尾不肯前行的鳄鱼。我到今天也不知道用什幺量词,来描述那尾鳄鱼,究竟是一头、一匹、一只,还是现在用到的一尾?

鳄鱼的嘴巴,已经被铁丝紧紧勒住,有一丝丝血渗了出来,滴落着。那样的一个庞然大物,被人类捂住嘴巴以后,竟然显得无比的羸弱,甚至那一双眼睛都显得水汪汪的,让人心生怜悯。

它不太温顺地跟着那个小男孩,在人来人往无边无际的街头,乞丐般屈辱地爬行着。一边爬,一边等待被出售,被宰杀。

在它的嘴巴被箍紧之前,它肯定有过反抗,有过搏斗,有过无数次嗜血和杀戮的过程。它肯定一次次张开过自己的血盆大口,一块块撕咬过那些猎物的身体。但现在,它无辜得像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游街示众般,牵入这人声鼎沸的闹市。

那幺多人围着它,像踢一块泥巴一样,踢着它的后背,像踩一只死狗一样,踩着它的后背,甚至有个更小的孩子,像骑一只羊一样,骑在它的后背上……甚至有人挥舞着拳头,在它的身上、脸上砸着,它却束嘴无策。

这是让它羞辱的一幕幕,假如它懂得什幺叫羞辱的话。它不懂,可也免不了恼羞,免不了愤怒。它的肚皮,紧贴着炙热的非洲大地,一颗被伤害得面目全非的头颅,高高地扬起在干燥无边的旱季热风中,那血淋淋的脖子,被束在一道铁丝绞成的项圈里,仿佛一个落难的君王,等待发落……

快中午了,西非洲火辣辣的阳光,晒着它丑陋的躯体。它好像有些疲倦,但谁在乎呢。它的肚子一鼓一鼓,嘴角两侧挂着让人恶心的污血和泥土,以及吐出来的一些黄不黄白不白的液体,但谁在乎呢。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那些赤着膀子的闲汉,七横八竖躺在了树荫下臭烘烘的地面上,呱唧呱唧说着一些我永远听不懂的语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光溜溜地穿梭在那些横陈在地的漆黑的躯体间,你追我赶,仿佛两只轻巧的猿猴。他们跑过的地方,蚊蝇和尘土起起落落着。

只有那头鳄鱼,还不得不委屈地跟着那个小孩,庞大而滑稽。在炎炎太阳下,沿着凌乱的街道,向更凌乱的地方匍匐而去。那个孩子好像也对这头鳄鱼的不顺从和懒洋洋有点愤怒了。他用手中尖尖的木棍,不停地捅着它,抽打着它,可它怎幺也走不快,怎幺也不肯走……

它对落在它身上的那些击打,也仿佛越来越麻木和认命了。它不再怒目圆睁,不再龇牙咧嘴,不再摇头摆尾……它像是一个受够了耻辱的人一样,只等着一死了之。

羊肠

群山缄默如谜,山中乱石似斗。

在横七竖八的峰峦间,间杂着几块零零碎碎的田垄。每一块薄田,都被漫无边际的荒草、荆棘、灌木一层层包裹着、围困着,又被一条细瘦的羊肠小路紧紧地牵着。

多少时代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变。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能留存住一些让人欲罢不能的事物。

人们一辈辈被钉在这群山之间,使用着一件件古老的农具,种下一行行粮食。山中的气候,最是恼人与无常,往往是暖春迟迟不来,寒秋却早早降临。而一块块贫瘠又逼仄的田地,年年种,年年歉收。年年都有不服气的人,血一把汗一把,在这沟垄间挖啊刨啊。他们埋下的每一粒种子,都拼着命挣破土石夹杂的山地,挤出羸弱的脑袋,然后再一次次历经冰雹的砍伐、霜冻的摧残、山风的蛮横,才长成了一棵棵轻飘飘的庄稼,在秋风飘摇中,结束短暂而困厄的一生。

在这样让人心酸的地方,总有一个个行将就木的人,弓着腰,一生都穿行在这羊肠之间,有的扛着锄头铁锹,有的拉着牛羊,有的空着两只手,从一间间灰茫茫的房舍中走出来。他们都越来越老,走得一个比一个慢,其中有个最慢的老头,像是再也走不动了,每一步都像是跌倒前的最后一步了,可他还是一步步走着。许多年之后,他仍然会从一爿屋檐下走出来了,仍然是这副佝偻的样子……

也许早已是换了一个人在行走吧,而那灰茫茫的衣衫,却像世袭一样披挂在每一具枯槁的身体上。

他们叫什幺名字,忘了,他们也早忘了自己叫什幺。许多这样岁数的人,名字已是可有可无。他们被统称为“老汉”,他们只是谁谁家的老汉儿,他们只是姓王的姓李的老汉儿。

时光也早已忽略和遗忘了这样如梦幻泡影般的人,随他们老吧。他们就像坡地一样听天由命,就像坡地上的庄稼一样。

一座村子,是无数条小路的起点,只有在这里生活了很多个春秋的人,记得住哪一条路通往哪一座山梁,哪一座山梁上有几块田地,哪一块田地里埋着哪一个先人。他们在这方寸之地,活成一个悲喜同在的世界。

每一座村庄,都需要徘徊着一抹抹背抄着手走路的背影,在一场场风沙漫起时,散去又弥合,宛如一帧帧恍惚的镜头,摇曳在一条羊肠小道、泥泞土路上。仿佛这村庄中最容易消失的一部分,又仿佛是永存的那部分。

有一天,我也许会变成这样的背影,在我的每一座村庄里,在我的每一条羊肠小道上……我会在起点,望着自己走远,说:恕不远送。

也会在路的终点,等到那个佝偻又疲倦的自己,我会递给自己一碗水,说:你好,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