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

乡村电影

醒来,我看见了小坟

月亮下闪着光

环顾四周,我认出了那座石板小桥

于是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河边,正放映一场露天电影

两支我分不出好坏的军队在打仗

看着看着我倚着它睡着了。我和小坟

都如此的小,村民散开的时候

或许没有人注意到

早行

漫长的冬夜,一次次醒来:

1987年,我读小学三年级

开始上早自习;蒙着油布的窗子

是我们这些乡村孩子的钟表

窗子发白,我拉开房门:

院子落满了大雪!

踩着不知谁的脚印

路上,我细心避开石井

桥上的破洞……

校园紧闭,空无一人

另外一些时候

是月光

照亮了我们的窗子

四周寂静,远处传来公鸡的打鸣

睡在林间的孩子们

扫去白天的土棋子

凉席摊开,我们睡进小树林:

有些继续黄昏时的游戏

受了委屈,有些从头数起

昨晚数过的星星

有些头枕树根,有些半夜爬起

迷迷糊糊走进林边的坟丛

天亮醒来,头发湿漉漉的

想不起,是谁

将自己盖的被单换成了被子

早起割麦

满天的寒星,寥落,高远

麦田里,看不清这个时节

常见的蓝色小花

远处,公鸡打鸣了第四遍

五口人,排成一行

像分享多年后父亲的生日蛋糕

手执细小的锯齿镰刀,三弟

时常落在后面,另外的一个及时

接应。就这样,一家人

总是排成一行,直到太阳染红

我们布满黑色麦锈的脸庞

三兄弟,二十年前

阴历九月的下午

田野空旷,落日浑圆

躺在松软的土地上

大哥讲着古代侠客的故事

听得入了迷,三弟几个月前

还不会爬树

每天盼着风吹落青枣

只有我摘着棉花,一把接着一把

将黑暗撒向竹篮,撒向前方的坟地

粗瓷大碗

母亲盛饭总是由它开始

堆满像座小山

父亲不在,哥哥就端起所有

碗中最大的这个

瓷,落光了,底座也掉了

母亲拿它去喂猫

接下来,我用钉子穿了洞

教女儿养花

1985年,父亲

后来他解释,听到了牛的叫声

他去给牛添草

那是一个暑天的中午

我们在院子里玩玻璃球

牛刚卖掉,院子开阔

直射的太阳,在一次次回忆里

即将落下,那巨响也变得温柔

响声中,父亲趔趄着跑出

牛屋塌了,他的头上流着血

几天后,他细心地挑选完好的木头

他的第一个孙子

就在这些木头盖成的房子里出生

父亲从乡下来

雪停了。院子里落下

几只麻雀,神态庄严

步履沉稳,多像我的父亲

一早,父亲来到秣陵镇

我可爱的孩子

为他拿了两次橘子

把香烟塞进他粗糙的手里

天黑了,又要闹着跟他回去

父亲他一定是老了

他把两个月不见的孙女抱了又抱

流下了那幺多的眼泪

父亲锄禾归来

锄禾归来,父亲吸着黑烟,

头颅闪闪发光。

瓜田里,跳荡着黄色小火苗,

祖先的坟茔

拥挤得仅容下几只蝴蝶。

不愿与儿子单独相处,

他倚着一棵楝树坐下,续上的烟

仿佛身上最后燃烧的树枝。

这过早年迈的人,忠实延续着

多年来的习惯:劳作之后的饭前,

他总要抽个痛快。几只麻雀落下,

惊飞了一树鸣蝉。

讲故事的母亲

搬离了老宅,苹果树枯死了

她反复讲述古代的二十四孝子

讲述她与姑婆之间的积怨

有一回,讲到我站在

老宅的高岗上

照看我的祖母打瞌睡

一群狗呼啸而过

讲着讲着,她落下了眼泪

一次次让我在院子里走路

说我有点瘸,是的,她说我有点瘸

当天晚上,我把那个

喜欢上铁道工小女儿的我

推进了村边的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