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之战的具体位置,学界存在争议。一说认为白登山是今天采凉山的西南余支马铺山。1993年,大同市政府在马铺山上新建碑亭,正面书“白登之战遗址”。

深秋时节,大同下起雨夹雪,黄叶未尽,但通往采凉山的乡间小路已是泥泞不堪。因修路绕行,我们被导航引入一条田间小路,车外十几步,就是深达数米的山谷。越过山谷,是一片森林公园,更远处则是滑雪场,那里就是昔日的白登山。半冻的雪粒撞在车窗上,让人不禁联想到公元前200年汉军撤退的那一幕。

汉高祖的至暗时刻

那是一个更冷的隆冬,连日雨雪,汉军被困七天,粮草尽断,忍饥挨饿。原本层层扎寨的匈奴人,忽然放开包围圈一角,留出一道缝隙。汉高祖刘邦心知陈平妙计得逞,下令突围。天降大雾,敌我难辨,汉军手持强弓,结队缓行,每张弓弦搭上两根箭,随时准备投入恶战。匈奴未敢轻举妄动,遥望汉军退出白登山。逃出生天的刘邦忍不住要疾驰遁去,曾经慧眼识韩信的夏侯婴连忙劝阻:强敌在后,仍要结阵徐行,莫给对手趁势偷袭之机。

在狼狈班师途中,刘邦一定满脑子都是“韩信”。他会想起前一年被削为淮阴侯的韩信,这位平定天下的功臣被五花大绑后哀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若是韩信掌兵,或许不会被匈奴所辱。刘邦想必也在内心里反复咒骂同名同姓的另一位韩信,战国韩王后裔,世人亦称韩王信。正是这个韩王信,奉命镇守晋北,却心生异志,投靠了匈奴,惹得刘邦亲率三十余万大军讨伐,才落得如此之境。

刘邦一辈子险象环生,鸿门宴落荒而逃,彭城之败丢子弃女,父母发妻俱陷敌营,荥阳之围金蝉脱壳。不过,楚汉之争,本就敌强我弱,还算有个托词。天下既定,贵为天子,却被蛮夷围困七日,无论如何都算奇耻大辱。但白登之围最沉重的一口锅,还得汉高祖亲自来背。他的轻敌冒进,招致人生至暗时刻。发兵讨伐之初,刘邦对阵韩王信旧部,这些降兵本就身不由己,无心恋战,一触即溃,这滋养了皇帝的骄傲与疏忽。

刘邦先后派出十多个使者,刺探匈奴虚实,传回情报颇为一致:冒顿单于治下萧条,士兵不是羸弱就是年迈,牲畜也瘦小无力,不足为患。谋臣娄敬却一语道破其中蹊跷:“两国交兵,难道不该炫耀自身力量吗?十多个使者都只见到老弱病残,说明对手在隐藏实力,打算出奇制胜,现在恐怕不宜发兵!”连战连捷的刘邦听不进忠言,骂道:“你这个齐国孬种!卖弄嘴皮子混得官职,今天又来涣散我的军心!”竟然下令拘禁娄敬,继续北上出击。

自古以来,大同就是农牧交界的严寒之地,东西北三面均为山峦,有道是:平地有砂皆走石,半空无海亦翻波。时至今日,深秋雨雪也能将一辆当代汽车困在田埂之中,下车查看地貌,顺手拍几张昔日战地的风貌,手指都会被冻僵。两千多年前的隆冬,风更劲,雪更大,夜更长,史书记载“卒之堕指者十二三”,可见彼时之惨状。正当汉军在雨雪里艰难跋涉之际,匈奴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刘邦幡然醒悟,自己被冒顿单于玩弄于股掌之中。汉军被困于采凉山的余脉,即后人熟知的白登山。冒顿单于露出獠牙,他不再隐藏实力,反倒炫耀起匈奴的强盛。目之所及,匈奴兵强马壮,西方列阵的士兵胯下都是白马,东方则是青马,北方尽是黑马,南方皆是黄马。包围圈里,刘邦危在旦夕。

冒顿单于故技重施

以退为进,是冒顿单于的惯用伎俩,甚至可谓安身立命的本事。他的战术策略,就如同草原勇士弯弓射箭,先引弦向后,不断观察对手动向,再猛然放箭,一击致命。今人当然不能以后见之明苛求刘邦,两汉史籍已将冒顿故事讲述分明。冒顿原本是匈奴单于太子,奈何父亲偏心,有意废长立幼,将他送往月氏当质子,又急攻月氏,以图借刀杀人。好在冒顿身手矫健,盗取一匹骏马,飞奔逃回匈奴,自此阴谋夺位。他暗自集结一支亲信部队,借口射鸟猎兽,偷偷勤加训练,还命人制造一种利箭,名叫“鸣镝”,箭矢射出则鸣。

为树立权威,他命令亲信一齐张弓,射向自己的爱马,有迟疑者当场斩杀。他又下令亲信张弓搭箭,射向自己的爱妻,犹豫不从者依旧斩杀。经此两事,他麾下纪律严明,言出令行。眼看时机成熟,趁着父亲打猎之时,冒顿下令弯弓射父,万箭齐发,草原上演了一出弑父自立的大戏。多年以前偶然刷到电视剧《大秦直道》里的片段:冒顿心爱的女人被乱箭穿身倒在血泊之中,眼神仿佛在控诉人性之恶,这个情节令人惊骇不已。后来特意翻找《史记·匈奴列传》,核对细节,才发觉相似戏码,冒顿屡试不爽。

当年草原雄踞三股力量,东边是东胡,中间是匈奴,西边是月氏。冒顿弑父后初掌大权,东胡派出使者试探道:“听闻您父亲有一匹名满天下的千里马,可否赠予我主?”匈奴众人对这个无理要求惊愕不已,众议汹汹,冒顿不以为然:“何必爱惜一匹马呢?”不久之后,东胡得寸进尺,又来索要单于的宠妾。冒顿依旧淡定:“何必爱惜一个女人而惹恼邻国呢?”再后来,东胡有恃无恐,索要一块两国边界的荒弃之地。冒顿召集群臣,大家又是议论纷纷,有人建言,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算了。冒顿勃然大怒,说道:“土地,是国家之根本,怎么能轻言放弃?”立时下令斩杀声言弃地者,发兵讨伐东胡,一举攻破,又回师西击月氏,遂成草原霸主。

荡平草原后,冒顿成为汉朝心腹大患,才有纳降韩王信、围困汉高祖之事。从崛起之路来看,冒顿的确是个狠角色:坚毅隐忍,杀伐果断。

如今,从西南边缘踏上白登山,满目唯有裸露岩层与泥泞黄土,在田间垄头偶见风化的拴马柱,不知是土地界碑还是坟茔标记。汉高祖在此地听到匈奴四色战马嘶鸣,该是何等绝望。好在,他身边还有陈平。一桩诡计之后,局势峰回路转。

陈平用了什么计?

顺境看韩信,逆境看张良,绝境看陈平,汉高祖这辈子算得上福大命大。但陈平究竟用何妙计,让刘邦从心狠手辣的冒顿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呢?《史记》讳莫如深,只在《陈丞相世家》说“其计秘,世莫得闻”,而《匈奴列传》则有另一番说辞:汉军使节秘密准备厚礼,游说单于妻室阏氏。阏氏吹起冒顿的枕边风,劝道:“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单于终非能居之。”恰逢相约围攻汉军的韩王信降将失期未至,冒顿也唯恐韩王信再叛,令自己陷入腹背受敌之势,索性打开包围圈,放刘邦逃命,避免阵前火拼,消耗匈奴有生力量。冒顿的顾虑合情合理,但陈平如何说服阏氏仍是语焉不详,给后人留下遐想空间。

白登之围百余年后,东汉人桓谭在《新论》给出过一个大胆推测:陈平遣使告诉阏氏,汉家女子容貌天下无双,如今皇帝被困,已派人飞驰迎接,不多日就会送往冒顿单于营帐。单于见到汉家美女,必定恩宠有加,到时必将疏远阏氏。不如放刘邦归去,他也不会送来美女,单于也没机会喜新厌旧了。桓谭绘声绘色描述一大段,却认定此计“薄陋拙恶”。然而,此说不无道理。在冒顿眼里,骏马和女人皆是身外之物,可以死于乱箭,也可以馈赠敌国,阏氏的不安全感可想而知。又过了一百多年,东汉学者应劭再度为这则轶闻添枝加叶:陈平担心口说无凭,还令画工连夜绘制一张汉家美女图,阏氏见图,妒心顿生,才决心帮汉高祖脱困。

遗落在大同马铺山间的拴马桩。

大同马铺山的乡间小路。

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的成吉思汗博物馆中的冒顿单于 (前209~前174)雕像。

无论真相如何,阏氏都没能把汉家美女拦在草原之外。逃离白登山后,汉高祖做了一个重要决定,释放独具慧眼的娄敬,令他出使匈奴,把女儿鲁元公主嫁过去和亲。当初刘邦急于逃命,将年幼的鲁元公主推下车驾,多亏夏侯婴舍命救起。受辱于匈奴,又谋划嫁女求和。吕后闻讯终日啼哭,汉高祖才找个宗室之女冒充公主,勉强蒙混过关。

一场恶战,以女人为转机,以女人为终局,《汉书》又补充一段关于女人的插曲。汉高祖归天后,冒顿日益骄纵,甚至给孀居的吕后写了一封信:“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言语非但轻薄,还不乏挑衅。吕后大怒,西汉名将樊哙当即表态,愿率十万大军攻打匈奴。“千金难买季布一诺”的那位季布嘲讽道:“当年高祖发兵三十二万,被困白登山,那一仗你樊哙就是上将军,天下哀歌‘七日不食,不能彀弩’,如今余音未散,你就敢夸口率军十万征讨匈奴了?”吕后闻言,无力反驳,只得放下身段,回信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已经配不上冒顿单于。白登之围,始自刘邦,终殃妻女,皇室一门受辱,的确称得上汉家天下的至暗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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