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一生游历四方,用脚步丈量了大半个中国。(张雅云 / 绘)

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在云南云游、阔别家乡多年的徐霞客,因为双腿不便于行,被云南的地方官员派人用肩舆抬着回到了老家——南直隶的江阴(今江苏省江阴市)。回乡后第二年,他便去世了,年仅55岁。

徐霞客本名徐弘祖,霞客是当时的著名山人陈继儒给他起的号,意为“餐霞饮露的仙客”,不是尘世中人。他生于万历十四年(1586年),高祖是曾轰动明代朝野的弘治十二年会试作弊案的头号案主徐经——唐伯虎永远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就是被徐霞客高祖的案子牵连进去的。成年后的徐霞客,对科举没有多少热情,或许跟徐家隐约之中一直背负着那段耻辱的记忆不无关联。

但幸运的是,徐霞客有一位好母亲。当发现儿子对科举兴趣不大,倒是颇有意于游历天下名山大川时,徐妈妈不仅没有丝毫的失望,反而为他定做了一顶名为“远游冠”的帽子,并鼓励儿子说:“志在四方,是男子汉应干的事。就是《论语》里讲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也不过是要晚辈出行时考察路程远近,计算旅行所需的时日,如期往返而已。哪里是要让儿子一辈子困守一个地方,像只圈养的鸡和一匹被车辕套住的马呢!”

在母亲的鼓励下,加上自小就好读书,对于山川地理方面的记录尤其关心,徐霞客开始了由近及远的旅行。他家里的经济条件一定不错,但更重要的是,他有超强的毅力和令人羡慕的强健体魄,所以在当时交通尚不通畅,边远地区行路条件极端恶劣的情形下,能披荆斩棘,登山临水,看到了最美的风景,又留下了一部以出行日记为基础的世界名著《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生前留下了大量待刊的旅行日记,虽经友人与后嗣多方搜寻整理,但终因身后三年明朝就覆亡,故没有能够尽早出版。直到清乾隆年间,《徐霞客游记》才第一次付梓,主持刊刻的是徐霞客的族孙徐镇。但这个正式出版的刻本,虽然形式规整,实际上已经对徐霞客日记原稿作了大量删节。所幸自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研究者们通过广泛调查和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两部内容非常接近徐霞客手稿的抄本的残卷,两相配合,加上乾隆本,大致恢复了《徐霞客游记》比较完整准确的面貌。

季会明抄本《徐霞客西游记》。

今本《徐霞客游记》,以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的整理点校本最为完备。全书共10卷,每卷又各分上、下。主体部分始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三月三十开始的《游天台山记》,止于崇祯十二年(1639年)九月十四的《滇游游记》。卷一为徐霞客在南北各名山如庐山、黄山、五台山、雁宕山(即雁荡山)等及福建一带旅游的日记,卷二至卷十上为浙游、江右游、楚游、粤西游、黔游、滇游等六部分日记,而以滇游日记篇幅最大,占五卷半。卷十下为附编,收徐霞客诗文及后人所撰徐霞客传记等文字。通过这一新整理本,读者不仅第一次完整读到了现存最早、也是最接近《徐霞客游记》原稿的季会明抄本《徐霞客西游记》,还看到了以往仅通过乾隆刻本难以完整呈现的那个更为本真的徐霞客。

他是真正的行动派。在浙江,他游雁宕山,上下悬崖绝壁,用的是从家仆脚上脱下的四条裹脚布连接而成的绳索,中间布绳被突出的石头勒断,就再接上,再竭力腾拉,方得脱险。在湖南,他按方志记载,探寻秦人三洞,不满足于只游东西两洞,对“惟石门不可入”的上洞亦毫无畏惧,直接拿着火把,脱下衣服,潜水前行。在湘江,他夜遇强盗,行李被焚劫一空,同行的僧人也病死了,众人都劝他:“大难不死,就此收脚吧。”他却道:“吾荷一锸来,何处不可埋吾骨耶?”意思是我扛着一把铁锹来,任何地方都可以埋葬我的尸骨。最终,他‌坚持走完既定的旅程。

他是严谨的科学工作者。游记中有关湖南、广西和云贵地区的日记中,对当地石灰岩洞穴的特征做了细致且多方面的记录,所记数据,据说跟现代测量的结果已十分接近。在《溯江纪原》一文中,他从自己的家乡江阴位于长江入海口说起,对似乎已经成为常识的长江发源于岷山旧说,提出一系列的疑问。最后,他用与黄河源流比较的方式,证明金沙江才是长江的正源。

值得一提的是,《溯江纪原》指点江山,纵横捭阖,层层推进,极具气势,徐霞客因此也堪称晚明时代超越了狭小文学流派格局的大作家。相比之下,为人熟悉的用“桃花流水,不出人间。云影苔痕,自成岁月”十六字写云南之景,只能算是多少有些随意的小品了。而《浙游日记》中记载兰溪与友人同登斗鸡岩北山之颠,望西玉壶水之景,因发感慨——

夕阳已坠,皓魄继辉。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

徐霞客旅行路线图,选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徐霞客游记》。

情景交融互动,文字干净洗练,其中蕴含的是一种凡俗难以企及的出尘之姿。

在中国文化史上,徐霞客是把传统文人追求身心放松的游山玩水,提高到一个认识自然、探究科学、实现理想三要素合一层面的第一人。从知识世界的角度看,《徐霞客游记》展示的是到17世纪中叶为止,中国人在勘探自然山水、道里地貌方面所臻至的广泛程度和精确程度。英国著名的中国科学史大家李约瑟读《徐霞客游记》后颇为惊诧,称它“并不像是十七世纪的学者所写的东西,倒像是一部二十世纪的野外勘察记录”。

对熟悉中国传统古文的中外读者而言,《徐霞客游记》超越一般地理学著述的地方,是它用简洁且十分典雅的古文,准确且传神地描述了17世纪中国大地上一批最美的风景,以及这些风景背后的自然科学要素。在运用长篇日记和游记结合的形式,以精炼的文言准确而生动地描摹自然世界方面,徐霞客的那支笔,当时和后代几乎无人能够超越。他用脚步丈量了大半个中国,是古代中国真正实践把文章写在祖国大地上的人。

可以告慰徐霞客的是,他的书一直有人读,他的壮举也不乏踵继者。1927年,中国现代著名的地质学家、徐霞客的同乡丁文江,第一次以附图的形式重新编刊了《徐霞客游记》。在该本自序中,丁文江回顾说,自己16岁出国,26岁归来,10年未读中国书,根本不知道还有徐霞客这个人,还是一位前辈友人提醒他:“君习地学,且好游,宜读《徐霞客游记》;徐又君乡人,表彰亦君辈之责。”但他当时在昆明,竟买不到书。直到1912年,他才在上海购得图书集成公司出版的铅印本,却又忙得没时间读。两年后,他因地质调查再赴昆明,在滇东和滇北独行200多天,特别疲倦的时候,就翻读《徐霞客游记》,这才真正意识到徐霞客“精力之富,观察之精,记载之详且实”。之后,丁文江不仅为徐霞客编了年谱,出了附图版游记,还对照着游记重走了徐霞客的旅行路线。

丁文江在地质学研究上很重要的一部分,显然是在徐霞客游历考察的延长线上。在那篇序言中,他称徐霞客的求知精神同西方的科学精神相同,且比西方早了近300年。而以往对徐霞客的评价,则是“或仅爱其文章,或徒惊其游记,皆非真知先生者也”。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编辑 陈娟/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