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源

原计划翻过红顶垭口后,向北做回环,穿越扭巴冰川、斯农冰川,沿着明永峡谷右侧的山脊线下山,抵达澜沧江边与云溜公路相会,再沿着公路向南过西当、尼农,过尼农桥到澜沧江东岸的德维路,经过佳碧、云岭,最后回到外转线的起点德贡大桥,圆满完成环梅里雪山360度外转。

但是,经过7天全负重、高强度的徒步后,康珠带领的走近路直上垭口的协作们,不少队员已经体力严重透支,在翻越海拔4960米的红顶垭口时,一位傈僳族女队员已经出现轻微高原反应。

吸取上一次穿越的教训,安全起见,我们采用了第二套应急预案,终止了继续北上穿越扭巴冰川、斯农冰川的计划,而是从红顶垭口下来,沿着扎西河下撤到梅里石。协作团队搭乘汽车先期返回佳碧村,我们则继续沿着云溜公路徒步两天到达德贡桥。计划虽然有所调整,但仍然可以完成穿越计划。

过去现在,50元差价的故事与两代修路人的记忆

我在察瓦龙的客栈偶遇了一位来自国内某一线城市的年轻驴友,他是第二次来梅里雪山转山。闲聊之中他感叹说,现在转山已经没有什幺意义了,外面世界对当地的文化冲击很大,城镇化的进程在加大,到处都在修路搞建设,察瓦龙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原始、自然、质朴,俨然成了一个小城市,商品琳琅满目,酒店、饭馆、酒吧、客栈、超市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火锅店、美容美发店。他还是喜欢几年前的察瓦龙,以后不会再来了。

对于这位朋友的观点我不敢苟同。

我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距离察瓦龙一天路程的甲应冰川下,有一片美丽的牧场,牧场旁生活着三个藏族家庭,他们以放牧牦牛,生产酥油、奶渣,种植青稞、土豆和采挖虫草、松茸、贝母等为生。护林员旺堆一家就生活在这里。每年雨季时,原始森林里长出大量松茸,旺堆采拾之后,如果走一天山路,翻越两座4000米的高山到达察瓦龙,能卖50元一斤;如果向北翻越两座海拔5000米的雪山垭口,到达德钦县的梅里石松茸收购点,则可以卖到100元一斤。

50元的差价,让旺堆选择了去德钦。但通向德钦的道路极为艰难,风霜雨雪自不必说,两个垭口布满乱石,还有可能遭遇饥饿的熊和狼,要在这片无人区走整整两天才能到达梅里石。而且,这两个垭口骡马无法通行,松茸只能靠人背,旺堆是一个体力超强的汉子,一次最多也只能背50公斤。等到了梅里石,因为一路颠簸,松茸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已经受损,卖不起价。卖完松茸后,旺堆采买一些日用百货,再翻越两座5000米的雪山垭口,徒步两天回到家。

听了这个故事,这位朋友没有作声,默默走开了。

我是修路人的后代,对修路人有着特殊的感情。20世纪60年代中期,因为国家的需要,也为了扩大藏区与内地的交流,改善藏族同胞的生活生存状态,增进民族团结。当时的云南省公路工程局第六工程处开赴德钦,修建从德钦到西藏左贡盐井乡的德盐公路。当时修建公路的条件远比现在落后,基本上都是人工完成。工程处下面只有一个机械化运输队,所谓的机械化运输队也不过只有十多辆老旧的苏联产嘎斯货车和昆明牌货车、翻斗车,以及几台推土机和压路机。清理开山放炮之后的土石方,大量都是人工用钉耙、十字镐和锄头往竹编的簸箕里装,然后一簸萁一簸萁往边坡倒,经过压路机一碾,基本就成型了。

我的父母是工程处医院的医生,整个工程处机关和医院只有我一个小孩,没有托儿所,没有幼儿园,父母上班的时候,要幺就将我带在身边,要幺就锁在家里,就连他们下连队巡诊也不得不带上我。当时白马雪山一年中有半年因为大雪封山,物资进不来,我们就半年吃不上新鲜蔬菜。所以每年10月,工程处都要派人派车到大理、保山一带采购大量的土豆、南瓜、洋葱、海带、水发干白菜过冬。吃的如此,住的就更不用说了。干部职工常年住在简陋的帐篷房里,用木头做支架,竹篱笆做隔断,上面盖上油毛毡或帐篷布,夏天极热,冬天极冷,春天风大,秋天漏雨。我的童年就是在澜沧江岸边的沙滩上和简易的工棚里度过的。直到上小学的年纪,才回内地老家。

距离梅里石村不远,需要过红星桥到达澜沧江东岸,红星桥是40多年前我父母亲他们工程处修建的。如今,由于当年的设计载荷已经不能满足大型载重卡车的通行需求,红星桥已经废弃,紧挨着红星桥又修建了一座新红星桥,通行能力大大提高。桥头的地名沿袭当年的名称,叫做“五十一”,意思是此地距离德钦51公里。当年修建这座桥时,两岸没有村落,没有人居住,因此也就没有地名,按照公路建设的惯例,以到公路起点的距离里程来命名,因此,“五十一”这个地名也就延续至今。这样的地方还有如今佛山乡政府的所在地,当年是公路六处机关的所在地,距离德钦县城74公里,所以称为“七十四”。如今这一带的中老年人对这样的地名都很熟悉。

峰回路转,从澜沧江东岸到西岸山脊线上的工人剪影

过了五十一,澜沧江两岸不断出现用圆木支撑起的坑道口,令人惊奇的是,对岸一个坑道口居然有一台拖拉机。坑道口的两侧都是只能供人和牛羊通行的羊肠小道,小道下面是汹涌翻腾的澜沧江,江边没有码头,江面没有行船,两岸也没有溜索连接,拖拉机何以能够运到对岸呢?

向前面不远处的一位藏族老乡打听,原来这一带正在规划设计一座大型水电站,沿江两岸的巷道就是地质勘探打进去的。对岸的拖拉机是把整机拆散,零部件背过去后再组装起来。我站在路上,久久凝视着那台机器,想象着工人们是如何背负着沉重的机器散件,在陡峭的江边吃力地穿行的画面,由衷佩服这些建设者的智慧、勇气和胆量。

从澜沧江东岸到西岸,我们选择走溜筒江的老吊桥,过了桥向左沿着江边前行两公里,就到达云溜公路。天气晴好,太阳当顶,照得人睁不开双眼,此时的海拔已经下降到2000米以下,路况和气温与丙中洛到察瓦龙那条滇藏新通道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条路离江面比较近,能够近距离感受怒江的奔涌豪放,而云溜公路离江面较高,能体会澜沧江大峡谷的壮美。

虽然行走在平直的公路上,但我觉得比升降海拔的山路要难行,两条腿一个姿势机械地向前运动,不像上山下坡时全身关节骨骼不停变换运动模式,很是枯燥。公路一弯接着一弯,看不到尽头。在一个几十米高的边坡上,一位正在作业的小伙子一只手抓着一条粗大的绳索正在往上攀爬,他要上到边坡顶部替换上面的工人下来吃饭。我们驻足停留,不禁为他捏把汗。而在陡坡之上,两位正在进行水泥浇灌的工人,在山脊线上形成了一道剪影,这幅生动的画面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前方忽然飘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那是烤烟成熟以后未经加工,只简单烘烤便切成烟丝的草烟燃烧时发出的味道。顺着味道飘来的方向往前看,不远处,一位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师傅,手里拿着一只带杆的烟嘴,边吸边往前走。我追上去,与他攀谈起来。

这位师傅姓龚,来自云南滇东北,他和十几个老乡一起来到这里工作。龚师傅指着正在路基下方砌挡墙的一位红衣妇女告诉我,那是他的老婆,也在这个工地上。我问龚师傅,为什幺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险峻艰苦的峡谷工作。龚师傅笑笑说,为了生活呗!他有两个儿子,都还在上小学。说起儿子,龚师傅很自豪,他告诉我,大儿子很懂事,还没上学就学会帮着爷爷奶奶放羊、喂猪,煮饭做家务,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我问龚师傅想不想儿子。他说,哪能不想呢?

完美句号,踏上德贡大桥是终点也是起点

云溜公路起点在白马雪山脚下的云岭镇,从尼农峡谷口的尼农大桥过澜沧江后沿梅里雪山西岸向北,止于佛山乡的溜筒江村,全长约50公里。这条公路把扭巴、斯农、西当、尼农、佳碧等澜沧江两岸的藏族村落串联在了一起。过了卡瓦格博大桥,不远就是西当村,这是德钦通往雨崩的必经之路。

此时天色已晚,丈量山河提议在西当村住一晚再走。我则认为最好赶到尼农村,听说那边的食宿条件不错,这样最后一天的路程会轻松很多,也许花半天就能赶到德贡公路大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小小的分歧。赵哥和蚂蚱是墙头草,笑而不语,不明确表态。最后丈量山河让了步,大家伙统一了思想同意赶路。但西当到尼农还有多少公里谁也拿不准,说实话,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从实景地图上看,原来的小路倒是不太远,但新的公路到底多远就不清楚了。拦了几辆过路的工程车和微型车,司机们也说不太清楚。管他的,既然决定前进,就是再远也走。

继续上路不久,身后吹来的峡谷风送来了他们三人对话的声音。山河说猴哥(我的外号)太狠了,今天走了这幺长的路也不让他们休息,要想走死他们啊!说太想打我一顿了。赵哥说,不消多说上去直接一棒打翻,拖进客栈,不休息也得休息。蚂蚱则说,最好我们三个一起上,趁他没有反应过来就打翻。这就是多年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的户外兄弟,我哭笑不得。

星河暗动,澜沧静流,暖风习习。近三小时后,转过一个大湾,眼前一片灯火,尼农村到了。早已联系好的尼农客栈老板娘庸宗正在门口等我们。尼农客栈居然有标间,可以洗热水澡,宽大的厨房,蔬菜、肉食、米饭、水果、饮料,甚至啤酒都应有尽有,只一刹那,巨大的幸福感就将我们四人团团包裹。明天将是我们梅里雪山360度外转的最后一天,只要过了尼农桥,沿着德维公路,过佳碧村和云岭,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回到外转的起点德贡大桥,为此次外转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次日,踏上德贡大桥的一瞬间,百感交集,九天来的辛苦劳累、紧张不安一扫而空,我们四个队友包括所有的高山协作都毫发无损地实现了外转的大圆满。赵哥所带的GPS显示,我们这一路行程 228公里,累计上升海拔36000多米,下降31000多米。加上在无人区穿越时GPS信号丢失的中断数据记录,全程应该在300公里左右。这一路走来,嘎玛·拨希、阿玛吉、康珠、彭师傅、牛牛、尼玛、易西活佛、旺堆、龚师傅等等这些普通人鲜活的影像,无需按动快门,都已经一一定格在我的记忆当中。

70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探路者、开路者、筑路者、行路者,用他们的智慧、勤劳、汗水甚至生命赋予了这条路更多的内涵。这条路更宽了,生活在这条路沿线的各族群众生活更加富裕安康。这也许是嘎玛拨希先生开路之时没有想到,但应该乐于见到的。

后记:八年前实现的心愿

从起点到起点,是我多年以来梅里外转的一个心愿,终于圆满实现。

环梅里雪山360度徒步穿越,国内徒步爱好者几乎没有记载,而在传统梅里外转线路的基础上再深入到梅里雪山核心区的360度穿越更为鲜见,我们应该是这条线路的开创者。时间是2015年的9月。

这篇手记写成于徒步结束后的一个月,八年来一直没有投送编辑部,主要是想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来回顾、回味、发酵这段难忘的历程。这篇手记没有过多描写山川的秀丽壮美,江河的奔腾汹涌,也没有过多展现行走途中自己的感悟和心路历程。而是把笔触投射到普通的藏族兄弟、乡村邮递员、护林员、筑路工人、高山协作等身上,试图通过他们的故事,来展示国家的繁荣富强、民族的团结进步。

八年后的今天,丙察察线经过扩建,通行条件好了许多,很多自驾的游客已经完全可以用一天时间,便从察瓦龙到达察隅。德贡公路德钦境内的柏油路面也已经完工。贡山境内的部分,由于地质条件和水毁严重,还在紧张施工中。而德钦云岭乡到溜筒江的公路和澜沧江上的卡瓦格博大桥、尼农大桥等也早已投入使用。阿玛吉已经在佳碧村口建了新房,女儿边玛拉姆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成了一名组工干部。

八年,弹指一挥间。而我们不同行业的建设者仍然在为了改变祖国西部面貌,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不停歇地奔走着、奔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