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贡

不准再婚,不准工作,不能戴首饰,不能吃大蒜,每日只能祈祷念经,依靠慈善组织和朝圣者的救济来生活,直到孤独死去。

这,就是居住在维伦达文的寡妇们。

小城维伦达文,是印度神话中神灵的居住地,因生活着成千上万名寡妇,被称为“印度的寡妇之家”。

这些寡妇大多来自西孟加拉邦,为了生存,她们每天有的在神庙唱赞歌换取食物,有的出卖肉体,同时还要遭受世俗礼教的各种限制和约束。

从神灵居住地到寡妇之家

维伦达文位于印度北部的亚穆纳河畔,距首都新德里约150公里。

在印度神话中,这里是“英雄之神”克里希纳居住的地方。因此,一个十来万人口的小城,修建了超过4000所供奉克里希纳的神庙。

原本香火鼎盛的圣地,为何会与寡妇产生关联?这要从印度的种姓制度与家庭文化说起。印度民众普遍认为,女性在小时候是父母的财产,结婚后便是丈夫的财产,如果丈夫去世,自身价值随之消失。也就是说,印度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必然遭到无情的支配和压迫。

比如,古印度有一种叫“萨蒂”的习俗:妻子必须与丈夫一起殉葬,如果妻子拒绝,则会被亲属扔到火堆上活活烧死。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有段描述:“假如寡妇不殉葬,就会像癞狗一样死在某个角落里,而寡妇甘愿被烧死,主要是惧怕将来的遭遇。”这个习俗直到1829年才被英国殖民者正式下令废除。

虽然现在没有“萨蒂”,但印度民众对寡妇的态度依旧不友好。他们认为,寡妇是一种“罪恶”,就连她们的影子也是不祥之物,居住着寡妇的房子以及与寡妇共同生活的人都将面临厄运。因此,很多印度家庭为了守住已故儿子的财产和保护自身安全,狠心将寡妇逐出家门,任她们自生自灭。

没被逐出家门的寡妇,夫家可以继续为其提供生活保障,但她们的人身自由受到了极大限制。她们要剃光头发,穿上粗布制成的白色纱丽悼念丈夫,不准再婚,不准工作,不准戴首饰,更不准参加任何活动,哪怕家里举办宴会也只能待在房间,活动结束才能出来。除此之外,她们的饮食也受到约束,禁止吃肉和高热量食物,就连大蒜也不准吃。

印度寡妇之所以处境困难,除了文化的影响,还有经济因素。印度女性出嫁时,女方家庭必须送给男方优厚的嫁妆。通常一份嫁妆的价值远高于一个普通家庭年收入的四倍。如果一个家庭有好几个女儿,必然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方会提前嫁女以减少家庭支出,而男方若无法通过女方持续敛财,就容易做出违背法律和道德的行为。正如电影《月亮河》里的男主角所说:“少养一个人,少一张嘴吃饭,少一张床睡觉,家里就能腾出一个角落。”

所以,当印度女性失去丈夫后,她们只有三种选择:为亡夫殉葬,嫁给亡夫的兄弟,去寡妇院消磨余生。诚然,有的寡妇会嫁给自己已逝丈夫的兄弟,从而避免被强奸,败坏家族风气等厄运,但很多寡妇不愿继续被夫家凌辱,纷纷选择去寡妇院侍奉克里希纳神,试图借助神灵的力量洗脱罪孽。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寡妇来到维伦达文,鼎盛时多达15000名寡妇聚集在此。

维伦达文的寡妇们大多来自西孟加拉邦,有的寡妇为了来到这里,不惜徒步跋涉上千公里。来到维伦达文后,有钱的寡妇会在克里希纳神庙附近租一个小房间,没钱的则只能风餐露宿。每天清晨,她们会去亚穆纳河边洗衣服,洗完回家后,定时出现在克里希纳神庙唱赞歌。歌颂完毕,开始进行日常活动,做饭、吃饭、阅读书籍,或是向同病相怜的姐妹倾诉内心苦楚……相比在夫家所遭受的压迫和剥削,维伦达文无疑是寡妇们最好的归宿。

神庙里的“工作”、宿舍与故事

事实上,维伦达文是一座充满浪漫色彩的小城。

由于印度人对神的世界充满想象,于是城内的各种庙宇色彩斑斓。例如巴拉茹姆庙,庙内的建筑造型别致,各处都有精致的雕饰,院墙上的壁画生动形象。经常有成群的信徒捧着神像在寺院外巡游,向周围的商家募款。寺庙里也能欣赏到五光十色的绘画、音乐、舞蹈等宗教艺术。

距巴拉茹姆神庙约一公里处,有一座通体洁白的大理石庙宇。整座建筑的柱、梁都经过了精雕细刻。四周墙面上,彩色浮雕讲述着当地的神话故事,富有想象力的工匠为信徒们描绘了一个极乐世界。

收留寡妇的克里希纳神庙同样庄严,但由于年久失修,跑风漏雨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幸好有慈善组织和朝圣者不断为神庙提供经费,继而也维持了寡妇们的生活。

每天早上7点,寡妇们聚集在神庙外的亭子中,从工作人员那里领取一枚硬币,然后进入神庙,盘坐在地上演奏乐器并吟唱圣歌赞美克里希纳神。这枚硬币就是唱赞歌的“报酬”。11点左右,她们可以用硬币换取一顿午饭,以此维持基本生存。神庙之所以不发放免费食物,是不想寡妇们不劳而获。因此,唱赞歌成为一种劳动,同时也可以净化她们的心灵。而那些无法靠唱赞歌挣钱的寡妇,只能向朝圣者乞讨,或是出卖肉体维持生计。

名叫卡纳克拉塔的寡妇过去常常在神庙唱赞歌,当收支无法维持生计时,她就会沿街乞讨。但时间长了,附近的人看见她就像看见瘟神一样,对她又骂又赶。为了避免发生冲突,卡纳克拉塔每天辗转各个神庙乞讨,最后记住了维伦达文84座神庙的名字。

戈文达来自1000多公里外的西孟加拉邦,她小时候生活在加尔各答附近的一个村庄,结婚第二年,丈夫就因肺结核去世。此后的30多年,她每天都在夫家不停地劳作,换来的却是婆婆的凌辱和苛责。终于有一天,她决定与夫家断绝关系,带着为数不多的财产踏上前往维伦达文的火车。之后,她把自己的姓氏改为“达西”,意为“奴仆”,以表示自己愿意终身侍奉克里希纳神。与其他寡妇一样,每天她都会在神庙唱赞歌,并通过这份“工作”获得每月大约3美元的生活补贴。

穆克蒂也是一名来自西孟加拉邦的寡妇。40岁时,她的丈夫离世,两个儿子不仅拒绝照顾她,还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赶她走。迫于无奈,穆克蒂来到了维伦达文。幸运的是,神庙给她安排了住处。不过她得与其他6名寡妇挤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四周除了掉皮的墙面,只剩下几张掉色的克里希纳画像。她对记者说“:虽然很孤独,但住在这里很开心,因为神庙提供了食物和衣服。”

戈伊伯曼要比其他寡妇幸运很多。她与家人很相爱,丈夫因病去世后,儿子并没有赶她出门,但她为了让家人过得更舒坦,主动搬去了屋外的小棚屋居住,每天还会将从神庙里获得的食物同家人分享。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有过几次轻生的想法。她之所以每天去神庙唱赞歌,就是希望神灵快点带走自己的灵魂,这样她就能去天堂与丈夫团聚。

许多寡妇与戈伊伯曼一样,都曾有过轻生的想法。对于她们来说,不管今天或是明天结束生命,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只有离开了这个世界,才能摆脱困境。她们都在等待这一天。

改编自现实的电影与她们的抗争

维伦达文寡妇们悲惨的命运,引起宝莱坞电影界的关注。

2005年,印度女导演迪帕·梅塔的电影《月亮河》,以20世纪30年代的维伦达文为背景,揭露了印度的童婚、种姓制度、男权主义等社会问题。这部影片的女主角卡丽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隔三差五就会被寡妇院院长逼迫,去河对岸的豪宅里用肉体为寡妇院换取物资。后来她邂逅了贵族子弟那拉扬,两人情定终生。可不久后,卡丽发现那拉扬的父亲竟是自己曾经的服务对象,绝望的她选择投河自尽。另一位小主角,8岁的小寡妇楚娅成为权贵游戏的下一个牺牲品,最后,那拉扬带她离开了寡妇院。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结尾有一句话:“2001年,印度有3400万名寡妇,她们的困境和2000多年前《摩奴法典》规定的相去不远。”这句话揭示了印度女性的屈辱史,即使1856年英国殖民政府颁布《印度教寡妇再婚法案》允许寡妇再嫁,甚至1956年印度政府颁布《印度教继承法》允许寡妇继承逝世丈夫的财产,但寡妇的社会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变,相关法律条款形同虚设。

身居美国的印裔导演曼德拉·亚尔拍摄的《白色彩虹》,也将目光放在了维伦达文的寡妇身上。电影以一位年轻寡妇莫西妮·吉里的真实经历为原型,讲述了4名不同年龄的寡妇被夫家抛弃,再到维伦达文受到犯罪集团威逼,最后奋勇反抗的故事。现实中的莫西妮·吉里,已经成为印度一个为寡妇积极争取社会权利组织的负责人,2005年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她曾说道:“ (印度)寡妇是一种社会死亡状态,即使高种姓也是如此。”

随着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以及进步人士的摇旗呐喊,印度寡妇们开始跃跃欲试,试图冲破囚禁自己的世俗牢笼。2013年,非营利组织苏拉布国际创始人宾德什瓦里·帕塔克,在洒红节(印度传统新年,又名胡里节)来临之际,呼吁寡妇们走上街头庆祝节日,勇敢地做回自己。一时间,印度国内舆论哗然,整个国家都知道维伦达文的寡妇们参加了节日活动,最终引发了一场关于改善寡妇生活的全民性讨论。

其实,在这场抗争的前一年,印度最高法院已经注意到寡妇们的问题,专门成立委员会调查和搜集寡妇们的情况,裁定政府必须为她们提供食物、医疗和住所。政令下达后,各类公共项目陆续引入维伦达文,公益组织也纷纷参与其中,教导寡妇们缝纫、识字、制作花环等,还安排部分寡妇到服装厂工作,以此帮助她们重返社会。

2018年,占地1.4公顷,耗资约80万美元的Krishna Kutir投入使用。这是维伦达文最大的一处庇护所,共有100个房间,可容纳1000名寡妇,并且设有坡道、电梯和其他便民设施,以满足老年人和特殊人群的需要。此外,该庇护所还配备了两个药房、一个现代化厨房和技能培训中心,供流离失所的寡妇们安度余生。

(编辑 陈珂玲)